第七章

二人所在乃是后院客房，往前厅去需经过两道垂门，再沿拱廊穿过一个小湖，再过一道垂门，如此方才到得前厅。此时前厅之中空无一人，少女与那灰衣老仆尚未起身，厅中只有来往的下人正在打扫。二人在前厅等了片刻，见始终未有人来，索性便踱出前厅，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一路往前行去。小道向南，穿过一处花园，道旁种植了各种名贵花草，异香扑鼻，更有数株参天大树，其中花木扶疏，亭榭错落，岩石玲珑，曲径通幽，夏日在此乘凉，倒不失为一个绝佳的去处。穿过花园，再行数步，便即是一座影壁，绕过影壁，宅子的大门便隐隐可见。二人干脆一路出了宅子，方出了大门，便见一人从外行来，见了两人后随口打了声招呼。方勉与关雄互视一眼，见对方面容俊秀，年约二十上下，只是看着面生，估摸着是这座宅子里的什么人。那人见二人直愣愣看着自己，忽而一拍额头，笑道：“倒是我疏忽了，在下罗世泽，乃是这间宅子的主人。”见二人面带狐疑，又解释道：“昨夜带二人回来的乃是舍妹，因回来的晚了，便也没来得及与两位相见，还请勿怪。”二人见罗世泽面带和气，言语之间没有半丝隔阂，不由心生好感，正欲攀谈，忽闻背后传来一声娇喝，转头望去，正是那少女。见她如昨日一般穿一身男装，手指着罗世泽，双目怒瞪，俏脸通红。罗世泽自觉失言，急忙告罪一声，往另一条路而去。少女追在他的身后连声怒骂，罗世泽一边赔笑一边抱头而去，只余下方勉与关雄站在原地，大眼瞪着小眼。
二人站在原地等了片刻，正欲出行，忽而一个仆人来请，言小姐欲见他们一面。二人知道仆人所言定是方才那少女，便即回头，到了前厅之中，见早有数人等待，其中之一正是罗世泽，在他下首坐着那个早已换回女装的少女。就见她身着一身白色连衫裙，一头青丝如瀑布一般沿着双肩滑落，再插上一根碧玉簪子，再加上高挑的身材，更加显得盈盈动人，许是先前欺瞒了方勉与关雄二人，见得二人到来，少女反倒低下了脑袋，一脸羞红。罗世泽见了二人，急忙起身，笑道：“舍妹先前欺瞒了两位，还请两位勿怪。”方勉急忙回礼，又道：“罗兄言重了，令妹只是一时顽皮罢了，再说我与关兄早已知道令妹身份，又何来欺瞒一说。”少女闻言，猛然抬头，满脸的不可置信，一下跑到方勉面前，大声道：“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，害得我还要一直装下去，何不早告诉我，也省得我每日里还要化妆。”她这么一说，反倒让人觉得是方勉二人的不对了。二人有些哭笑不得，好在罗世泽出来打了圆场，这才将这件事揭了过去。
二人入座，自有下人看茶。方勉见厅中不但还有程素，那灰衣老仆亦在场，不由开口问道：“罗兄将我二人找来，不知有何事？”罗世泽喝了口茶，笑道：“也不是什么大事，只是后日便要上山，我欲统计一下人数，早做安排，免得到时手忙脚乱，反倒坏了事情。”方勉有些奇怪，又道：“此乃罗兄家事，自己处置便可，何意还要叫上我等？”关雄与程素也是觉得奇怪，一同看向了罗世泽。罗世泽坐在主位，见几人皆是心中疑惑，解释道：“各位有所不知，这剑盟大会行事一向严格，即使有了请柬，也只能持有请柬之人才能进入，舍妹先前让方少侠和关兄弟到了此地便来找她，便是想将请柬分与二位。”先前曾言，这罗家也是立于朝堂的大家族，所以罗世泽称呼方勉为方少侠，而因为关若海的缘故，便称呼关雄为关兄弟，如此一来，倒也拉近了不少距离。
方勉闻听此言，方才明白这剑盟大会还是此等规矩。若是先前不曾遇见罗玉敏，凭着他身上那张请柬，关雄势必没法进去。然而闻听罗世泽的话，似乎他手里有着多余的请柬，方勉一时也产生了好奇，又道：“听罗兄的话，莫非手里还有多余的请柬不成。”罗世泽哈哈一笑，并未答话，倒是一旁的灰衣老仆开口说道：“此次剑盟大会，无量剑派欲邀我家老爷当个见证人，手里自然有不少请柬。”三人一惊，没想到这罗家的家主竟然会当此次剑盟大会的见证人，如此一来，罗世泽手里有多余的请柬，倒也不足为奇。
罗世泽拍了拍手，立时门外便有下人拿了三张烫金的请柬进来。罗世泽让其拿给三人，关雄与程素一一接过，待到方勉时，急忙摆了摆手，笑道：“不劳罗兄费心，在下手里正有一张请柬。”这回倒是轮到罗世泽微微吃了一惊，要知道这剑盟大会的请柬何其珍贵，除了一些知名的门派有数十张之外，一些小门小派，便只有掌门才有资格拿到一张，一般的江湖散客，更是不可能拿到，除非是那些隐居的绝世高手。他先前一直以为方勉只是一般的江湖散客，没想到他竟然也有一张请柬。
罗世泽重新审视方勉，他先前一直认为方勉只是关雄的一个跟班，虽然面上依然待他和气，但心中却有些看他不起。如今见方勉自称身上亦带了请柬，不由收起了轻视之心。他站起身来，重新对方勉施了一礼，道：“在下眼拙，竟然不知方少侠出自何门何派，还望见告。”方勉急忙起身还礼，道：“罗兄不必如此，小弟师承呼啸山庄，庄主辛无名正是家师。”罗世泽闻言愣了一下，不断在脑中搜索，直到最后也仍然没有想起这呼啸山庄到底在什么地方，索性也不去管他，既然方勉有剑盟大会的请柬，这呼啸山庄想必在江湖中也有些名气，日后让人去打听就是。
几人重新落座，一番叙谈之后已是中午，罗世泽又安排宴席，席间几人觥筹交错，这罗世泽虽是世家子弟，但也会一些武功，再加上程素，四人在席间一番畅谈，可说是尽兴非常，到得后来，光嘴上说已然不过瘾，罗世泽便拉着三人到了后院的一个演武场中，各自比试一番。罗世泽所学颇杂，拳脚兵刃都会一些，时而持剑与方勉对阵，时而又改拿单刀对阵关雄，四人一番比试下来，自是十分痛快。罗世泽不由提议，几人不如在此义结金兰，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。众人轰然叫好，关雄乃是出身关家，与罗家同在朝堂，与罗世泽便是平辈相交，而方勉与程素来自江湖，又哪里会管这许多规矩，只管自己痛快便是。当下将罗玉敏也拉了过来，五人在佛像前郑重立誓，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，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，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，若有违誓言，便不得好死。五人再一一报上家世，方知关雄年岁最大，已是二十有二，其后便是罗世泽，再后便是方勉，再次程素，罗玉敏倒排了个最小。五人立誓完毕，当即便以兄弟姐妹称呼。罗世泽又安排晚宴，五人又是一顿豪饮，直到月上柳梢，方才各自散去。
此后一日，五人又如昨日一般痛快一番，好在罗家家主早已去了无量山上，不知他们在家中胡闹。待得晚宴过后，罗世泽正色道：“大哥，三弟，四妹，明日我们就要上山了，今夜你们好好歇息，到了明日我便派人来叫你们，咱五人一同出发，到时在剑盟大会上出一出风头，让那些江湖前辈好好看一看你我的威风。”众人点头称是，便即各自散去，方勉方走到客房前，忽见背后站着一人，不由回头，见是程素，不由笑道：“四妹，怎地还不歇息，可是有事？”程素轻轻点了点头，方勉知她想问什么，一路随她走到院中，在石桌旁坐了下来。
程素抬头看着月亮，见月色清朗，月光照了下来，将院中的一切仿佛都披了一层银纱。程素又转头看向方勉，看着他那张俊秀英挺的面庞，忽然心中一酸。方勉见她面色有异，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，急忙开口相询，程素却是摆了摆手，深深吸了口气，方才缓缓开口问道：“方……三哥，那日我走之后，可有发生什么事吗？”方勉知她早晚会问，当下也不隐瞒，将事情一一说了，将那些妇人如何惨死，自己与紫衣妇人一路出逃，又如何遇到关雄等事一件一件说与程素听了。程素听他说来平淡，但料想那一夜定是凶险异常，又得知那猴儿最后被那白衣女子捉走，不由更是感慨，最后得知众多妇人惨死，眼圈更是一红，直到听方勉说到那紫衣妇人有了去处，方才好受一些。方勉又问起程素离去后的事情，程素也一一说与他听了。原来程素一路奔驰，也是在方勉前一天才到得此处，她没有马匹，全靠双腿走路，好在一路有惊无险，倒也算是平安。二人经过那一次的事情之后，感情自不是其他三人可比，况且程素一直以为自己的初夜已经给了方勉，她原本想等着到了合适的时候便向方勉表白，却不料阴差阳错之下，二人竟然结成了兄妹，方才见他之时，忍不住心中苦楚，稍微有些失态，好在及时调整了过来，未让方勉看穿。二人又在院中闲叙一阵，直到三更左右，方才各自安歇。
翌日乃是五月初八，自古相传，无量山原为一座妖山，山上蛇虫猛兽颇多，深处更有毒雾瘴气，每逢深夜，便有山贼出没作恶，到山下村庄中烧杀抢掠，直至方圆百里一带渺无人烟。一直到了百十年前，无量剑派的祖师横空出世，一人独自仗剑进山，扫荡群魔，将无量山十八连寨一一杀尽，在主峰无量峰上建立了无量剑派，广收弟子，至今已传三代。而五月初八这一日，正是无量剑创派之日，是以此次剑盟大会，便定在了五月初八。
这日一早，五人早早起身，齐聚罗府前厅，待用过早膳之后，便即上山。五人出了罗府，方勉见罗世泽身后站着两人，一人就是先前那灰衣老仆，另外一人亦是一身灰衣，只是又瘦又高，与那灰衣老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方勉有些奇怪，但见罗世泽没有主动介绍，便也没有多问。又见镇上人烟稀少，与前几日迥然不同，方才得知各大门派昨日便已上山，只是大会明日才正是开始，他们早一日上山，便是想先安顿好了住处再说。
一行七人出了小镇，便往无量山主峰进发。这无量山地处雍州西北处，乃是雍州第一大的山脉，东西横贯约有百里，林丰草长，弥望皆是。沿着石道一路往上，须经过三道山峰，方才能到得主峰无量峰下。越过两道山峰，渐渐便有些荒凉起来。荒山原本没路，危崖削嶂间，尽是些蚕丛鸟道。有时走到极危险处，上有危石覆额，下临万丈深渊，着足之处又窄又滑溜，更有刺荆碍足。一在山东南一座峡岭上面，满山俱是松篁，掩云蔽日，一峰凸起，形势高峻，远望宛如神龙昂首，势欲飞舞。洞在峰腰危崖之上，高只数丈，但有天然石径。由上而下，移步换形，各有胜景，加以泉石清幽，山花如锦。一行人只顾低头奔走，默然无言，若遇着那个狭小险地，那矮胖老仆便先行上去，再系以绳子将众人拉上去，方勉偷眼瞧那高瘦老仆，但见他双手背在身后，神态轻松，悬崖峭壁如履平地，不由心下佩服。
直到正午时分，一行人方才到得无量峰下。这无量峰乃是主峰，高约百丈，奇骏异常。众人到时，早有一人迎了上来，正是无量剑派的接引弟子，待得一一验过众人手里的请柬之后，方才请入峰下的一座庵中加以歇息，庵中自有一些清粥小菜供众人食用。众人爬了半日的山，早已疲累，当下也不客气，围坐一圈大口喝了起来。未到一半，忽闻庵外一阵吵闹之声。罗世泽眉头微微一皱，正想说话，早有无量剑派的弟子入内，满脸歉意说道：“真是抱歉，因为庵外有人捣乱，扰了几位歇息。我这就让人去把他们赶走。”说着匆匆出了屋门。不及片刻，忽听庵外传来一阵喝骂的声音，中间更夹杂了兵刃交击之音。众人一惊，急忙抢出门一看，就见庵外一座空地上，正有两方人马对峙，一方身穿统一的土黄色服饰，显然便是无量剑派的弟子，另一方却是一伙江湖散客，各种杂色衣服都有。间有一人长得凶神恶煞，正指着一众无量剑派的弟子大声喝骂。
众人快步赶了过去，见无量剑这一方已有数人倒地受伤，剩下这些弟子之中显然并无好手，虽持利剑在手，但眉目间已明显有了一些惧色，脚下也是微微后退。但见得方勉等人到来，原先接待的那位无量弟子急忙道：“几位皆是我派贵客，打扰了几位，实在抱歉，请几位放心，我们马上便会将这些恶徒逐出这个地方。”话音刚落，对面那长得凶神恶煞的大汉骂道：“放屁，这几个人是你们的贵客，那老子就不是吗，赶快放我们进去，不然老子拆了你这破房子，到时打上无量峰，让玉玑子老头知道什么是待客的规矩。”他话一说完，其他人也跟着鼓噪起来，一时之间气势大增，那些无量弟子更是战战兢兢，若不是还是方勉等人在场，只怕就要弃剑而逃了。
正僵持不下时，忽闻半空中一阵大喝声传来：“何方狂徒，敢来我无量剑派闹事，当真以为我派无人不成？！”众人急抬头看时，但见一人身背长剑从天而降，尚未看清长得什么模样，那人身形一晃，已到了那大汉面前。大汉大吃一惊，急忙就要抽刀，却见眼前一花，跟着便是啪啪两声，双颊一阵剧痛传来，被来人连扇两个巴掌。那大汉大怒，也顾不得疼痛，抽刀便往来人砍去，不料却砍了个空，跟着又是啪啪两声，又挨了两个巴掌，双颊已然鼓起老高。那大汉见来人身形莫测，怪叫一声，急忙弃刀而逃，半路上踩了个空，一下滑到，也顾不得再站起来，连滚带爬便往山下去了。剩余那些闹事的江湖散客见了，登时目瞪口呆，又见那大汉惨状，急忙跟着一起匆匆跑了。不消片刻，竟是跑了个一干二净，只余剩下的那些无量弟子和方勉等一行人。
来人打跑那些江湖散客，便往这边走来。早有无量弟子上前，先毕恭毕敬行了一礼，口称师叔。方勉看去，见那人约莫三十出头，长得颇有些清瘦，脸庞棱角分明，犹如刀刻斧凿，穿了一身青衫，长剑背在身后，也正凝目看着自己这一行人。这时又有无量弟子对他说了几句，他便微微点了点头，转身往山上走去。此时方勉一行人也歇息的差不多了，便也一路跟了上去。
一行人沿着石道往无量峰而去，这无量峰高逾数百丈，乃是无量山的主峰，一行七人边走边欣赏山中奇景。但见从无量峰上望出去，周围共有数十座山峰，各具特色，山峰之间并无小道相连，只有那漫山遍野的竹海，山风一吹，这竹海便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，漫山遍野的翠竹随风摇曳，犹如海中波浪，时沉时浮。众人贪这奇景，便也放缓脚步欣赏。忽地峰半起了一层白云，将峰身拦腰隔断，登时群山尽失，只剩半截峰头和远近几座山颠在云海中浮沉，恍若海中岛屿一般。众人何曾见过这般奇景，登时叹为观止，尽皆驻足观看，直到云消雾散，那几座山峰又显出身形，方才长叹一声，只恨不能常住这里，也可日日欣赏这般风景。
沿着石梯一路到得峰顶，陡然间眼前一片空旷，便见好大一片宅院，屋宇高低错落，规模恢弘，气象开阔，一眼望去，高高矮矮的房子栉比鳞次。近处是四座牌楼，最前一座比后面三座略大一些，顶上写着‘无量’两个大字，这两个字约有成人大小，铁画银钩，刚劲非凡。再后三座牌楼略微小了一些，其顶上各写着‘无量寿’、‘无量福’和‘无量观’这几个字。方勉有些不解，一旁的罗世泽解释道：“无量剑派若按世俗来分，可属道教，这三无量便是道教信众日常问候之语。无量观是祝福年轻人有美好的前程。无量福是祝福中青年身体健康，五福临身。无量寿则是祝福老人健康长寿之意。”一旁众人听了恍然大悟，罗玉敏听着有趣，一下跳了出来，对着方勉稽了个首，又说了一句：“无量观。”方勉一脸哭笑不得，罗世泽轻轻呵斥了一声：“妹妹不要胡闹，此乃道教用语，你我皆非道教中人，不可妄用，不然被别人见了，反倒说你有辱道教，到时说不得又有一番争执。”罗玉敏平日里极为听罗世泽的话，听他这么一说，急忙吐了吐舌头，闭口不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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